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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螺髻

2021-09-13 10:27:35 阅读 :

我从小就非常爱我的妹妹,比爱我自己还爱她。

我们不是孪生姐妹,但却长得非常像。大家都羡慕我们的母亲好福气,能同时拥有这样一对美丽而才华横溢的女儿。我生来大胆,喜欢怪异的东西和陌生的地方,而妹妹却温柔可爱,如一块玲珑无瑕的水晶。我们容貌上惟一的不同不在于左右笑靥,而是那头长发。

也许是得天独厚,我有着一头比缎子还黑还亮的秀发。七岁的时候,我的长发已经留齐了脚踝,平时高高地盘在头顶,洗了发就解散下来,站在阁楼的窗口梳理,南方初夏的夜风轻轻扬起我的长发,宛如垂下了漫天墨色的星河。

妹妹却不一样,她的头发永远是那么软,那么黄,挂在耳边,宛如一个可怜的洋娃娃。可是就算那样的头发,也私毫不影响妹妹的如花容颜,而且我一直认为,妹妹比我更美丽。不过妹妹和母亲不那么想。妹妹小时候,总爱为这件事而伤心流泪。

为了补偿妹妹,我对妹妹非常好,我经常背着她,去树林里探险,去河沿上捉鱼捕虾,妹妹伏在我背上,温暖的呼吸触着我的脖颈,酥酥痒痒。她总爱悄悄把我头顶的发髻拆出一缕,像怕跌下去似的用力握在手中,有时候会略略有些疼。但我从来不怪妹妹弄乱我好不容易盘成的长发,相反,我喜欢她的小手拽着它们的感觉,那时我觉得我是天下最幸福的人。

十岁那年,妹妹要我带她去附近的一间工厂玩,我背着她悄悄从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上翻了进去。工厂很大,不久我们就迷路了,我背着妹妹不知道走了多久,在我的印象中偌大的厂房空无一人,只有地上散乱的玻璃屑,和无数像蛇一样扭曲着的绳索。

我渐渐走不动了,前面突然现出一间废弃的库房,门微敞着,地上厚厚的尘土清晰地划出一个圆弧,似乎这扇大门不久前才有人开启过。门上红漆已经变成深褐色,斑驳陆离,纵横交布着各种颜色的裂痕与纹路,宛如久病之人枯槁的皮肤。

门上挂着一张长方形的木牌,歪歪扭扭地用墨水写着蹩脚的楷书:“库房重地,严禁烟火。”

进去之后,里边很大。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不知通向何处,两边堆着无数小山一样高的箱子,上边搭着深黑的油布,一种封闭已久的浊气沉沉地从油布下散发出来。地上厚厚的灰尘,似乎很多年都没有人来过了。

我找了个干净点的箱子,让妹妹坐下休息,我站在一旁喘着粗气。妹妹无聊地伸了伸双腿,在箱子上摇晃着。

突然一声轻微而尖锐的响声从她身下传来。妹妹顿时愣住了,她呆呆地注视着身下的箱子的阴影,眼中显出极度的恐惧。

我立刻冲了过去,将妹妹抱开。我的呼吸顿时停止了——箱子的阴影里居然蹲着一个人!

这个人说不清有多老,全身破破烂烂,无比污秽的头顶上没有一根头发,只有重重叠叠的血痂,就像是火山爆发后留下的痕迹。

他的眼睛根本不曾看我们,而是专心的注视着地面,地面被用白色的粉笔画了一个奇怪的圆,圆心中放着一个沉重的包袱。

妹妹已经吓傻了,死死抓住我的手。这时,那个老头缓缓的抬起头,昏黄的眼睛中发出了我这一生见过的最亮的神光,他对我说:“姐姐,快跑。”

我情急之下背起妹妹,拼命地向外跑去。

妹妹在背上死死地抓住我的头发,急促湿润的呼吸不停的在我肩头颤抖,一重门又一重门,似乎来路已遥不可知,我这一生再也没有如那天般死命的奔跑过,我的呼吸越来越紧迫,就在快要倒下的一瞬间,我看见了来时那道锈迹斑斑的铁门。

我欣喜若狂,向前迈了一步,同时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在身后响起,热浪有如要吞没一切般向我们直扑过来,那扇铁门似乎也被热度烤得变形,红光闪闪,我下意识的伸手将妹妹的脸按进我的头发里,另一只手用尽最后的力气拉住铁门的顶端……妹妹翻了过去,正当我的身体也要越过大门时,突然一股向下的力将我猛地拉入了火海,我失去了知觉。

化工厂纵火案轰动全市的时候,我正躺在医院烧伤科的床上。医生说我的伤是一个奇迹,因为这场大火没有夺走我的容颜,累累灼伤都在身上。惟一心痛的是我那一头星河般的长发没有了,头皮上留下了永远无法康复也无法遮掩的伤痕。这些对我都无所谓,我最关心的是,我深爱的妹妹怎样了。

妹妹只受了轻微的擦伤,却吓得大病了一场。当春天到来的时候,她又如鲜花一般生机勃勃,更让大家欣慰的是,妹妹那些软软的黄发似乎也在春风里得到滋润,茁壮成长起来,甚至比我以前的头发更黑更亮。

于是,母亲和家人的爱和我的头发一起转移到妹妹身上去了。我在医院开始还有人来,说一些不着边际的安慰,被我冷冷地给了几个背影后,就无人上门了。只有母亲还每天给我送饭。一开始,我并不觉得受了冷落,只是经常会想念妹妹,想念她伏在我肩上,拉着我的长发哧哧轻笑的神情。于是我想快点养好伤回家。

然而事情并不如我所想。回家之后,大家对我更加冷漠,妹妹搬到了楼下,只留下我孤独地住在阁楼上,我不再说话,不再出门,只是到了晚上没人时,才打开窗向楼下望望,吹一吹夜晚的冷风。有时我在梦魇中大叫,父母也会跑上楼来,多半只是远远的看着我,母亲会捂住脸抽泣:“这孩子……”父亲会摇头:“可惜了,可惜了。”

我知道他们其实很怕我。

不仅仅是因为我那像熔岩烧灼过似的头皮,更是因为一次母亲在抱着我向邻居的几位太太哭诉的时候,我突然挣脱出来,熟稔而冷静地说了一句可怕的话,“那时她推了我一把。”

母亲愣住:“谁?谁推了你一把?”

我说:“妹妹,妹妹推了我一把。”

母亲的目光由惊愕转向恐惧,她捂住我的嘴,拼命摇晃着我,哭道:“曼儿,你是不是疯了?妹妹怎么会推你,她当时想拉着你一起跳下来,可是你的头发被铁门钩住了。作孽啊,我早说不该留那么长的头发……”她颤抖着伸出手,似乎想触摸我的额头,却被我推开了。

我背着夕阳,缓缓走入了那条阴暗的楼梯,在拐角处我撑住栏杆停了停,背后传来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声,旁边的妇女们七嘴八舌的安慰声,还有指责我的声音。

灼热的霞光映在我脸侧,我眯了眯眼,仰望着楼上小小的窗口,固执地说:“那时妹妹推了我一把。”

从那之后,妹妹就不曾来看我了,她似乎像躲着一个怪人似的躲着我,不过我不怪她。我再也没有出去认真的上过学,只是躲在家里,趁妹妹不在的时候,到楼下偷看父母给她买回来的书。

我在阴暗的小阁楼上孤独地生活了十年。而后,我成了一个作家,一个恐怖小说作家。

领到第一笔稿费的时候我搬了出来,在郊区租了一间很大的房子,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。我从来没有回过家。其实,我很怀念并感激那间带着窗户的小阁楼,还有窗口飘过来的夜风。那里毕竟给了我无穷无尽的奇异幻想,还有我那美丽善良如公主的妹妹。我虽然很少见到她,但我知道她就在我身边,我经常在午夜自己爬起来,静静的趴在窗边,用力去嗅和夜风一齐飘入的芬芳——那是她长发上温暖的气息。

今年春节,妹妹带了男友回家。不知道未来妹夫从那里听说有我这个姐姐,执意要见我。于是母亲来信叫我回去一趟。我收到信后立刻收拾东西,回到了十年未见的家。

家里的客厅中还挂着我十岁那年的照片,这让我很是欣慰。

妹妹的男朋友毕业于千鹤大学,是万人羡慕的骄子。我由衷地为妹妹高兴。为了不让妹妹难堪,我忍着剧烈的痛苦戴上了假发,若无其事地帮母亲做饭,递茶送水。开始家人还对我怀着隐隐的敌意,后来都渐渐忘了我当年的冒犯。父亲会兴高采烈地接过我削的苹果,母亲则痴痴地看着她一对粉雕玉琢的女儿,眼中饱含的幸福热泪和当年一样。

我对家人真诚地微笑着,虽然每一次笑都会牵动假发下面的伤口,宛如刀割,但那却是多年来我笑得最多的一次。就如海的女儿,欣然接受了巫婆的条件,让自己每一步都宛如走在刀尖上,却还是快乐地为王子跳舞。

这种虚假的幸福就这样麻醉着我们伤痕累累的家庭,直到有一天,妹妹的男朋友单独和我相处时,他对我说:“我听说过你的事情,如果伤口很疼,就不要戴着假发了。”我感激地笑笑,说不必了。他却执意要我摘下假发,我默然一笑,轻轻将假发揭开一角。他脸上的肌肉激烈地收缩着,似乎在强行维持着礼貌的表情,我知道这种感觉很难受,于是我笑:“我都说不必了”,又将假发戴了回去。

大年三十那天,妹妹打开了送给父母的礼物,是十二首贺诗,她男朋友的杰作。我看到妹妹脸上幸福自豪的红晕,还有父母开心的笑容,心中一动,眼泪都要流了出来。

他拿出一瓶药,有点腼腆地递给我,说,这是为姐买的,专治烧伤。

家里的气氛顿时凝固了,看来连妹妹都不知道他会有这样的举动。大家小心翼翼地看着我,似乎是在祈求我收下它。可是我还是微笑着说:“不必了,治不好的。”

他有些脸红,不甘心地问:“姐到底是怎么伤的,怎么会治不好?”

我淡淡一笑,回头瞥了一眼一脸茫然的妹妹,终于又吐出了那几个熟稔的字:“那时妹妹推了我一把。”

时间宛如顿时中止,不知过了多久,我觉得脸上一热,是母亲愤怒地给了我一个耳光,打得很重,我的脸顿时红肿起来。不过也许她比我更痛,因为我看见她的手和她的嘴唇都在不停地发颤,她甚至在用一种乞求的眼光看着我:“曼儿,你不要开玩笑了!”

我摸了摸脸颊,轻轻道:“我说的是真的,那时她推了我一把。”

母亲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呻吟,掩面瘫倒在沙发里。昏暗的光线下我看见她将头埋在围裙里,肩膀不停地抽搐。

我静静地走过去,站在她身边,一动也不动。

良久,母亲抬起头,伸出手或许想抚摸被她打肿的脸。小时候她总爱坐在沙发上摸我的脸,不过现在不行了,她老了,变得又瘦又小,尽了力也只够得着我的下巴,她哭着说:“曼儿,别这样,她是你妹妹。”

我点点头,“是,是我妹妹推了我一把。”

母亲终于尖叫一声,晕倒过去,大家赶紧围了上去。我知道我不应该再呆在这里了,于是缓缓向门外走去。妹妹和他似乎想说什么,却始终没有开口。

母亲误会了,我坚持这么说不是因为我恨我妹妹,相反,我很爱很爱她。我只是想陈述一个事实。

我一直以为自己说的是真的,就算妹妹死了也不应该怨恨我。

眼前的屏幕一片幽黑,电源指示灯那血红和惨绿的光泽格外刺眼。屏幕上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光影在飞速的流动着,黑暗却在这些光影中沉沉积淀,宛如一个亘古已然的幽洞。

电流的声音变得凌乱而尖锐,宛如很多人在若有若无地叹息着,一抹隐约的亮光轻飘飘地从幽洞的最深处浮了上来。

我用力合上双眼,却又忍不住去看。

眼前赫然是一张灰垩色的脸,在屏幕的深处缓缓摇曳,带着讥诮的微笑。

我知道那是我挂在墙上的照片。可是我的照片是挂在屏幕后面的那面空墙上的,决不可能将投影反射到屏幕上。

除非——除非像中人此时就站在我身后。

我的手开始发抖,屏中影子逐渐清晰,似乎那人正将脸从我的肩头凑过来,好看清屏幕上自己的影子。音箱里发出一声尖锐的长鸣,似乎是有人在遥远的地方惨叫。我不敢回头,下意识地将握住鼠标的手抽回。

突然我的手如被电击,一阵寒冷从指尖直窜心脏——我手中握住的似乎不是鼠标,而是一头蓬乱的长发!

啊,我高声的尖叫着,但耳中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,桌上深蓝色的玫瑰花瓣突然如烟花一般砰然散开,落了我一脸,紧紧粘在我的皮肤上,在我眼前一点点浸出鲜血般的颜色——那不是玫瑰花瓣,而是传说中诸天降落的血色花雨——曼殊沙与曼陀罗。

我推开键盘,疯了一般冲到洗手间,用凉水狠狠地冲自己的脸。那些花瓣宛如冰雪,在水中渐渐融化了,却染得水池一片嫣红。我对着镜子,惊魂未定地喘息着。

我勉强安慰着自己,这是一个恐怖小说家要付出的代价。多少次我在噩梦中惊醒,都只能对着镜子平息自己,然后将那些最恐怖的梦境不动声色的述诸笔端。

我望着自己的脸,它毫无血色,带着神经质的表情躲藏在一头如云的秀发里,我忍不住怜惜地伸出手,轻抚着镜子。这个镜中如公主一般美丽的女子,为什么要过着这样一种梦魇般的生活,为什么如此残忍,哪怕是对自己?

我的手在冰凉的镜面轻轻滑过,指尖突然一涩,似乎触到了某种柔软湿滑的东西——这种感觉再熟悉不过,那只能是人类的皮肤。

我愕然缩手,手腕却被一种冰凉枯瘦的物体死死抓住——那是一只来自镜中的手。

镜子发出一阵咯咯的响动,一股阴冷之气宛如挣脱了拘束,猛地从镜后直扑上来。一个巨大的阴影仿佛张开的两张巨大地黑翼,将我死死压在墙上。

我挣扎着,高高的发髻摇散,在水池里被染得血红,镜中突然变得一片模糊,宛如冰水解冻般光影氤氲,雾气散去,我清楚地看到那张灰垩色的脸再度一点点浮出水面。

那是我自己的脸,却少了那头长发,头皮上光滑而惨白,宛如在水中泡了过久的鱼腹。我不知为什么想起《我是猫》中那句话,就算是美人,秃着头也是无比诡异的。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,祈求着自己能从梦魇中醒来。

镜中的脸四下转了转,对我微微一笑。

我被这古怪的笑容怔住了,一瞬间似乎反而冷静下来。然后我听到“它”轻轻地叫了声:“姐姐。”

“是你!”我叫道:“曼殊沙,是你!”

“它”上下运动了几下,似乎是在点头,她笑道:“姐姐你害怕了?你忘了上次我来找你的时候,你对我做过什么吗?”

我沸腾的血液逐渐变冷,脑海中一声尖锐的嘶鸣,宛如又一道尘封的大门被生生撕开。痛楚和惊怖中,我渐渐回忆起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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